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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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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敗者

姜真的隨身物品放在屏風外, 她沐浴更衣完套了一件新的外衣出來,步伐有些虛浮。

她的眸子沾染著水汽,肌膚蒼白, 明明被熱氣蒸熏過, 卻看不見絲毫血色。

“冷嗎?”

常素危看她臉色, 不自覺地皺眉:“我去給你找個手爐。”

“不冷,別麻煩了。”姜真恍恍惚惚地低喃,走到案旁坐下,開始收拾自己的隨身物品。

常素危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張面具,嚴嚴實實地蓋在臉上, 面具狐貍形狀點著青色的眼,遮蓋住大半面容, 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和唇邊小痣。

他換了一身衣服, 又或者在素白飄逸的衣袍外又加了一件外衣, 領口一直扣到最上, 嚴嚴實實, 頭發披散在肩上,隨著微風輕輕搖動。

他在燭火下靜靜地看她的臉。

姜真整理了一番隨身物品, 從身上帶的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拿出了那塊看上去有些破舊的玉玨,遞給常素危。

“是你讓姜庭將玉玨帶來給我的?”

姜真勉強露出幾分笑意:“我回來了, 也該物歸原主了。”

常素危接過玉玨,扣在桌子上。

他沒想到姜真下界還帶上這枚玉玨,玉玨已碎, 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麽用處。

他小心翼翼地保存多年, 不過是因為姜真給這塊玉佩賦予了格外的意義。

這一路上狀況百出,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基本在走走逃逃,姜真都沒有好好收拾過隨身的東西。

此刻趁著在常素危的軍營,終於能喘息片刻。

她隨身的物品裏除了玉玨、鮫珠之外,居然還有一樣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她帶在身上的。

姜真猶豫著拿起案上有她半個手掌大小的細長的白色骨頭——應該是骨頭。

光潔的白色和她曾經見過的骨頭的質感很像,骨頭的兩端都有著不規則的斷裂的痕跡,像是被人掰斷了。

這東西出現在她身上,她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姜真遲疑地端詳著手上的骨頭,有些眼熟。

“說你傻你還真傻。”天道冷不伶仃地在她腦海裏說道:“這就是骸骨。”

“骸骨不是已經湮滅了嗎。”姜真心裏一突,不可置信地回道:“我親眼看著它消散的,而且,這根骨頭這麽小……”

怎麽也不像水中的巨大骸遺物。

如果骸骨還在,方佳伶就不用以自己的身體穩定諸敝州了。

“穩定諸敝州的骸骨確實已經湮滅,但它的力量在最後關頭被你取走了。”天道解釋:“到這種程度的天地神物,已經不會拘泥於實體的概念,無論大小,它可能是根據你的想法變成了這麽小,實際上,這是你取得的骸骨之力本源的一種表現。”

姜真聞言,心裏愈發不安,連忙把骨頭收起來。

這可是能支撐仙界之州,改變天地氣運的東西,居然就這樣被她大大咧咧地放在身上了,丟了她都不清楚……

常素危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你對著這顆鮫珠發什麽呆?”

姜真動作一怔,常素危竟然看不到她手中的骨頭,以為她在對著案上的鮫珠發呆。

“沒事,只是隨便看看。”

“凡間確實找不到這樣漂亮的鮫珠。”

常素危聲音若有所思。

仙界也很難找到……畢竟鮫族本來就稀少,更何況這還是仙界唯一一條純血鮫族的眼淚。

姜真將東西收起,正襟危坐起來。

“我有事要問你。”

她望向常素危,神色正肅:“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九年前我離開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常素危面具下的臉色一僵。

九年前幾乎是他和姜庭的禁區,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這個相關的字眼。

她臉色雖然蒼白,眼神卻十分認真:“我離開京城後,你又出了什麽事?”

姜真的目光直直望向常素危臉上的面具,眸底是隱晦的擔憂,她輕聲開口。

“常素危,不要騙我。”

——

常素危小時候病得厲害,騎射對他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連木劍都拿不動,只能待在府中看著其他孩子玩鬧。

有個和尚不請自來地進了常府為他看病,說他身上有“煞”,命中必有殺劫,非凡人軀體所能承受,勸父母要麽溺死他,要麽早日讓他修道出家,否則遲早禍及全家。

他父母把那和尚攆了幾裏遠,最後請出了常家祖傳的玉玨,好歹留住了他的命。

父親和母親都很愛他,為了讓他活下來,想盡了一切辦法,那時的他和女孩差不多,頭發留得很長,有時還會穿裙釵,因為有傳言說這樣養著,能混淆閻王爺的耳目。

他和同齡人一起上學,也只能坐在一旁,看他們習武。

常素危看著一群小蘿蔔的招式,總有種莫名的自信,哪怕他連劍都不允許被碰,卻覺得只要握住武器,就能戰勝任何一個人。

但他連塊木片都摸不到。

有個同樣安靜的孩子坐在了他身邊,那個不受寵的公主以為他和她一樣,是個女孩。

姜真真沒想過眼前這個穿著黑色勁裝的身影,回過頭來竟然是個女孩。

常素危黑發垂到腰下,烏黑的頭發尾部卷卷的,脖頸如白玉,腰身纖細,嘴唇鮮紅,旁邊還有顆小痣,身量雖然不高,比她像個公主多了。

她和他都不上騎射課,姜真沒有天賦,常素危身體不佳。

常素危沒事做,一直看那些人菜雞互啄,又看得眼睛疼,沒事就給姜真紮頭發。

那些母親給他戴的繁瑣首飾,轉眼間就被他弄到了姜真頭上,他找到了養娃娃的樂趣。

他知道姜真覺得他好看,任由她誤會,常母欣慰他有朋友一起玩,總算活潑些,常常讓他帶姜真回府,姜真才知道他是男孩子。

可知道是一回事,裹著厚厚的外氅,只露出削瘦病容的常素危,無論怎樣都是嬌俏到男女模辯的模樣,長長帶卷的烏黑青絲垂到腳邊,裏頭珠翠叮當作響,姜真實在無法將他當成同齡男孩看。

兒時的記憶不過是痛苦的點綴,姜真都快記不清了,接踵而來的就是常家父母暴斃,京裏流言四起,常素危還要一個人支起偌大的常家。

那段時間,常素危幾乎形銷骨立,姜真來為常家長輩送行,還沒進常府的大門,就聞到了撲面而來的陳垢藥味,到了刺鼻的程度。

姜真歇在榻上,常素危脫了外袍,掀開被角鉆進去,臉色灰沈沈的,尚顯稚嫩的臉上,因為削瘦而急遽顯出成熟。

他躺在姜真身邊,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裏頭滿是迷惘:“阿真,我真的是煞星嗎?”

姜真也鉆進被窩裏,兩個不大點的孩子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常素危身上一股熏人的藥味,還往她懷裏鉆,姜真慢吞吞地說道:“你不是煞星。”

“可別人都說我是……”常素危聲音難得遲疑:“我會不會害死你?”

“別人覺得,算什麽?”姜真抱住他,他身上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頭,硌得她手麻:“我不覺得,常姨常叔也不覺得。”

她緊緊地摟著他,就像很多次他看見她護著姜庭那樣,從未像他人一樣遠離,她一點兒也不信是常素危克死了常家的兩位長輩,也不信常素危能克死她。

常家的長輩對她很好,他們走了,姜真自覺要替他們愛他。

她捉住常素危的手腕,牢牢地握著他的手,將體溫傳給他,盡量讓他好受些,她身上的香氣,幾乎遮蓋住他鼻端苦澀的藥味。

也許物極必反,常素危差點死在床榻上,大病了一場之後,身體居然漸漸好了起來。

姜真這時已經不能像兒時那樣隨意出入宮墻,還是得知了常素危一舉拿下了南燕的武狀元,他天生就對武器有種特殊的熟悉,同齡人無人是他的對手。

她再次見到常素危時,他個子已經抽條,體格結實,比她高出許多了。

熟悉又陌生。

常素危得到了順天帝的賞識,直上青雲。

“煞”,古書中記載,有這種命格的人,往往是星宿轉世,銳不可當,一旦出世必然要見血,對於普通人家,這可能是最不祥的命格。

但對於帝王來說,這卻是一把不可多得的趁手武器。

帶“煞”之人,是天生的將才,他們天生就知曉如何在戰爭與死亡中游走。刀鋒固然鋒利刺手,但只要拿住刀柄,方向朝外,就能所向披靡。

這樣的武器,足以把大燕帶上新的輝煌。

這個從登基以來就野心十足,卻沒有任何政績能拿得出手的皇帝,因為這個可能而心蕩神馳。

常素危因為這樣的命格,飽受流言,而也因為順天帝相信,才拿到權力。

軍事上的勝利,對大廈將傾的大燕沒有任何裨益,順天帝荒淫無道,姜真要為她自己和姜庭重新打算,與常素危不謀而合。

他不願為南燕愚蠢的主人獻上忠心。

常素危想,如果他生來就是一把武器,他只願意被姜真握在手裏。

命運盡管讓人嘗盡不公,姜真的手心,卻充滿鮮活的溫暖。

——如果沒有封離就好了。

他從未覺得自己會輸給封離,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頂多有幾分少年意氣,但同樣也有這這個年紀的天真和輕狂。

封離父母美滿,家中有個活潑的妹妹,自己少年得志,仿佛全天下的好事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人的勇往直前固然令人心動,姜真看他的眼神,到底是欽羨和向往,大過喜歡。

當今皇後太蠢,實在容易操控,被青夫人輕松用言語撩撥,就為封離和姜真定下了親事。

常素危沒來得及插手這門過於草率的親事,也沒有著急。

皇後同樣會因為青夫人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就害了封家一家。

她雖然因為皇帝的事每天以淚洗面,本質上卻和順天帝是同一類人——從未將其他人當作人過。

常素危默許青夫人拿他對姜真的心意做筏子弄倒封家,反正這對他又沒有壞處,只錯在他低估了姜真的態度。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將封離放在眼裏。

叛軍以封離為首又如何,他打進京畿的那一刻,常素危就知道他和姜真已經再無可能了。

他主動留下來斷後,就有自信能殺出封離的軍隊。

南軍的數量也許沒有叛軍部隊多,但比起無數流民和老弱病殘拼湊起來的叛軍,戰鬥力不可同日而論。

叛軍會席卷大燕的城池,叛軍裏素質參差不齊的兵油子,一旦進了富足的城池,就燒殺搶掠無所不用其極,比強盜劫匪還要恐怖,他們會讓百姓知道誰才是該擁立的王。

封離固然有組織叛軍報仇的能力,卻還是個意氣用事的毛頭小子。

屆時,無論是她想自己稱帝,還是擁立別人,他都會成為姜真手裏最鋒利的那把刀。

塵沙漫天,常素危策馬穿過叛軍的軍旗,殺了兩個來回,那些叛軍只敢縮在一邊,沒人敢和他對上。

封離直接單槍匹馬追了出來,在塵沙裏與他對峙良久。

封離不覆離開京城時的狼狽模樣,身戴輕甲,神采飛揚,聽說他的軍帳裏,還隨身帶著唐家那個姑娘。

風聲拂動,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但在此刻,只是他們對峙中模糊的背景。

封離的目光如同冰錐般刺向他。

“阿真呢?”

萬籟俱寂中,常素危一哂:“她走了。”

他表情仿佛挑釁,目光落在封離身上,淺淺地跳了兩下,滿不在意地瞥開。

常素危和封離早就積怨良久,對封離的惡意從來不擺在背地裏,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不入流的泥腿子最好離他的小公主遠遠的。

封離眼底醞釀著晦暗的神色,神情蒼白冷漠,手中長劍已經出鞘半截,他聲音冰冷徹骨:“我讓你說,她去哪了?”

“你配知道嗎?”

新仇舊恨同時湧上心頭。

常素危諷刺的語氣,和數年前訂婚時輕蔑的警告重疊在一起,封離握著劍柄的手暴怒地收緊,脖頸充血,直直揮劍而下。

常素危迎上他的攻勢,長槍橫掃而過,金屬眩目的寒光交錯,嗡鳴的聲音竟震碎了四周的樹葉。

哐當一聲,封離吐出一口鮮血,長劍被直直挑飛,常素危手中的長槍也脫手而出,常素危從馬背上跳起,一手抓住韁繩,脫身而出重新抓住長槍,又穩當地坐回了馬上。

“你還要跟我打?”

常素危夾緊馬腹,往他面前走了幾步,槍尖抵住封離的胸腹,還有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胸膛。

“我會帶她走的。”

封離卻在此時擡起頭,露出一個冷笑,金色的瞳孔,宛如被劍痕劈開,淩厲駭人。

“常素危,你才是那個失敗的人。”

塵沙把天刮得灰蒙蒙的,原本正常的天空,一瞬間烏雲密布,蒸騰著混沌的白霜,像是要變天了。

天空中隱隱約約透出來一絲金色的光,常素危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再進一步,長槍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凝固

南燕修武之人,或多或少會接觸仙法,他看出了現在的情況,封離這人身上,大概身負天道氣運。

雷霆和雨露,同時往下落,細雨浸濕了身上的衣服。

封離在此地,強行渡劫了。

越是強大的仙人,越不可能在凡間停留,這是世間的法則,封離強行渡劫是逆天而行,但足夠對付現在的常素危。

他身上繚繞著劍氣,散發出森然的金色光芒,劍氣像一條游龍,嘯聲響徹雲霄。

封離再次睜開眼睛,那雙眼睛,已經屬於曾經仙界至高無上的帝君,金色的瞳孔,閃爍著非人的感情,如同劍身的反光。

仙人之體不再需要凡武,擡手之間便是劍意:“我很久之前,就不喜歡你的眼神了。”

常素危冷笑了一聲。

森寒的劍意直直刺進他的眼睛裏,他眼眶裏的冷意遠勝過疼痛,鮮血噴濺而出,眼珠被直接挖了出來。

封離抽回劍意,常素危半跪在地上,以槍支撐,不肯倒下。

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男聲在他面前響起:“找到她了。”

常素危想看清那個人是誰,被剜眼的痛苦,讓他另一只眼睛也模糊一片。

封離嗯了一聲。

劍意像風一樣,擦過他的喉嚨,然後迅速割開,劇痛伴隨著骨骼的碎裂聲,一瞬間湧入他的腦海,常素危擡手,鮮血從指尖流下,鮮紅一片。

“走吧。”

遠處姜真手中的玉玨,突兀地碎成了兩截,姜真倉惶地回過頭,徒勞拼湊著手中的玉玨。

難以察覺的疼痛至今仍留在他皮膚上,像是針尖密密麻麻地刺過肌膚。

常素危承認自己是輸家,並不是因為他死在強行渡劫的封離劍下。

而是因為,等他再次見到姜庭時——

姜真已經離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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